“老戴,你对我们国家这些年来的改革开放如何看?”许桥坐回沙发,微微前倾,温和地问。
  戴自耕有些瞠目结舌,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把他们从刚才的话题拉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而且这个问题也太大,太空泛。他不太明白市委书记的用意。
  “总体上是好的。是成功的。”他迟疑了一下,嚅嗫着说。
  “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在所有的发展中国家,我们的改革开放肯定是最成功的。”许桥点头。“改革开放使我们国家强大了,人民富裕了,整个国家经济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充满活力,这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看得到,任何人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当然,改革开放在取得卓著成绩的同时,也引发了一些问题。正象你所说的,总体是好的,但还是有一些地方不尽如人意,甚至是比较严重的失误。比如腐败。”
  最后两个字让两人的精神都是一振。戴自耕因为重新回到他希望的话题,而许桥开始慢慢进入自己的思考。
  “这是必然的事。任何一个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总会有一些错误和曲折,不可能是十全十美,一条直线前进。我们的总规划设计师不是说过吗:打开窗户,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是苍蝇可能也飞进来。对于政府工作的重点来说,就是如何既要保证空气畅通,又不让这些苍蝇污染环境,不能让这些小问题影响改革开放的大局。”
  “实际上,我们的政府在这一方面做得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比较成功。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现成经验和样版,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同时因为形势严峻,可以容忍我们犯一些小错误,但在在宏观上不允许走错一步,而这种空前的改革,肯定会带来一些巨大的社会嬗变,产生各种矛盾,我们的政府选择以小乱为代价释放大乱的能量,在宏观上掌握全局和发展方向,而微观略显失控,结果导致了人性中某些畸形的的欲望被放了出来,某些畸形的社会现象逐渐形成,影响极坏。这其中,尤其是一些掌握权力的官员和一些不法商人互相勾结,为恶社会。权力和市场结合的代价之首就是腐败。”
  “可以说,腐败已经成为我们国家政府工作这些年来最大的失误之一,成为伤害我们国家躯体最大的病毒之一,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造成很多恶果:干群对立,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政府丧失公信力,官员丧失号召力,老百姓把所有的不满情绪都放在腐败这只大篮里装着,颇似中国当年搞运动时把男女作风、官僚主义、贪污浪费等统统戴上‘资产阶级’的帽子。”许桥笑笑,喝了一口茶。“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因为腐败就否定我们整个改革开放的成果,不能因噎废食,因为一只苍蝇就关窗闭户,不呼吸新鲜空气,不跟外界接触,不能为了消灭一只老鼠就把家里的家俱砸得稀烂……”这句话让侧耳倾听的戴自耕想起了商州官场对凌明山的那个“愤怒的公牛”的比喻。他突然之间有些迷惑:凌明山是否真的是一只闯进了陈列着商州改革成果瓷器店的莽撞公牛?
  “这就要求我们的各级政府各施其职,反击腐败等各种不正之风的时候,尽力保证改革开放这一伟大国策的顺利实施和深化。尽管每个人都可能希望政府以某种方式采取行动,但在政府应该干些什么的问题上,几乎是有多少不同的人,就有多少种看法……类似于一些人决定去旅行,在想去的地点上却没达成一致,结果他们全体可能不得不进行一次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想做的旅行。而我们的各级政府,正是要在各种复杂的局面面前,有分清是非轻重的能力,选择一条最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道路。具体在商州目前的工作,我个人认为,解决农民富裕问题,解决城市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如何使人民过上稳定富裕的生活,是重中之重。对于一个百分之七十的人还在贫困线上的城市来说,现代化事业比热血沸腾的政治更重要。”
  许桥的话音不高,但论证清楚,充满力度,戴自耕在理论上明显不是十多年与案牒为伍,潜心思索的许桥对手。他的表情第一次有点动摇,显得有一些不知所措。
  许桥心中暗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于心不忍。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位道德品质无可指责,政治信仰令人敬佩,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彼此都在思考刚才的话,许桥最后决定表露一些自己的真实思想。
  “当然,你是纪委书记,你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持我们队伍的纯洁性,打击腐败和各种违法违纪行为,而我,做为商州的市委书记,我要对这座城市的各个方面都要兼顾,我有我的工作重点,我的工作计划肯定与你不同。‘刀剑他唱着死亡之歌,但他唱不出镰刀的收获。’反腐败,是绝对应该支持的,但让这个城市每一个人过上富裕的生活,更应该成为我的首要工作。反腐败不是一项药到病除,立马可以根治的工作,它是一个长期,系统的工程,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和坚持,用足够的时间来达到我们的目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过分强调这一工作而忽略了其它工作,我们只要按各自的职责划分去做好本职工作,就是一位合格的政府官员,就没有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有些事情,不该我们做的,那是绝不能去尝试,但有些事情,是你必须做的,那么,你就尽管去做,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同时,谁也无法阻挡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想说“权力斗争是刚猛的毒药,但必须用柔和的方式把它灌到对手嘴里去”但在正气凛然的纪委书记面前,这些话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戴自耕可以莽撞地对他发号施令,但许桥没有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高明的习惯。或者这是他这么多年在省委养成的谦逊作风。这一段话的前面,似乎还带着一些否定的意味,但后面,他相信戴自耕应该听得出来在暗示和鼓励他。他不可能给他明确表态。虽然他几乎可以相信一旦事情出现危机,这位富有牺牲精神的纪委书记会勇敢地承担责任,象他现在都还在为凌明山公开地叫屈一样。但他也绝不会这样做。他是谨慎的。
  戴自耕似乎有些听懂了他的话,但他的表情依然凝重:“好吧,那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们纪委有一个年轻人,因为涉嫌强奸一直关押在看守所,但是他在警察的审讯中污陷凌书记,我觉得这其中有冤屈或者阴谋,我想请求重新审查这个案件,还凌书记一个清白。”
  “可以让我先跟卫书记和公安局同志先沟通一下,再说如何?”卫坤是主管政法的副书记。许桥知道这个案件有极大的可能是一起典型的冤假错案,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知道省委肯定非常清楚知道这一点,但省委最后还是选择了调离凌明山,那是省委顾全大局的做法。----如果商州两位主要领导矛盾激烈到了这种地步,用上了这种斗争手段,那么,再让他们斗争下去,肯定是不行的。这促使省委下了决心。那么,许桥在来商州之前,就考虑过了,不轻易去触及这个牵涉极广,背景复杂,甚至可能成为自己仕途的政治地雷的案件,无疑是最明智的办法。而且,就算他想去探知这个案件的真相,这起冤假错案的制造者肯定也会设置各种防范措施,他没有把握一下子就能够达到目的,他只有暂时拖延,敷衍这位急于反击对手的纪委书记。
  戴自耕无话可说了。许桥的做法无懈可击,你不能要求一位刚刚上任第一天的市委书记就马上披挂上马跟你一起去冲锋陷阵吧?虽然他强烈希望如此。但是最后,许桥的表现如同别人对他的评价那样:面团。他虽然不象是一个官油子,但似乎不具备与邱仲成赵文东他们斗争的勇气,或者他被凌明山的前车之鉴吓住了。除了他说话似乎有一定的水平之外,这位纪委书记对新来的市委书记没有产生更多的好感,却得到了更多的失望。他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重新回去争取卫坤和公安局长温万鸣的支持,继续跟对手周旋,他不相信离开了许桥的支持,他就无法斗争。他起身告辞,在准备走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再次开口:“无论如何,我还是再给你一个忠告:你重新换一个秘书吧。”
  他带着愤懑大步离去,出门的时候,正好跟邱仲成撞个面对面。但是因为对许桥的失望,他失礼地没有招呼市长,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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