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舞厅的所向披靡和偶尔显现的聪明卓见,是唯一能够让陆虎城感到骄傲,觉得自己还是高人一等,其它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平淡,压抑,还有痛苦。
  因为厂址建在郊区,每天厂里有三班厂车,接送三个班当班的职工,车费比外面的公交车便宜,也更方便,陆虎城和工友们进城玩的时候,厂车是首选。在上班第一个月,他就遭遇了尴尬。
  因为人多,他总是坐不了座位,同时,象这样的小事,他也不屑于跟别人抢,但是有一天,他上车后居然发现还有一个空座,在驾驶室后面,同时另外已经没有其他乘客,他迟疑了一下,坐了下去。仅仅一秒钟,司机转过头来对他说:“大学生,那个座位有人。”
  他的声音充满讥讽。
  陆虎城疑惑地看着他,迟疑着。他转过头看看,车厢里并没有其他的人。
  “那是潘五哥的专座。”对于他的迟疑,司机毫不迟疑地表示了愤怒和权威,他象一个绑匪头目一样命令道:“坐到后面去。”
  后面已经没有座位。他不知道潘五哥是谁,但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不过是让他站起来,把座位留出来。
  他感觉脸一下红了,热了,血肯定涌了上来,他感到了羞辱,同时有些发呆。他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几秒钟后,他清醒过来,似乎是从车上投来的目光中得出了他应该怎么做,他考虑了一下,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车中间,拉住扶杆,他感觉得到一车人的讪笑。他努力控制自己,保持镇定,但并不太成功。
  五分钟后,“潘五哥”上了车。比规定的发车时间晚了一分钟,但陆虎城现在知道肯定是因为在等他。潘五哥表情坚定,脸上挂着一丝高傲而轻蔑的笑,象刑场上的革命党人,正如看见皮裙就想到妓女看见粗大的小腿就可以判定这人是踢足球的,人家很容易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在厂里的地位和权力。实际也是如此。从一车人的谄笑和招呼中,陆虎城知道了这位潘五哥似乎是一位科长。这对他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啊!
  在他的想象中,至少也要厂长这类人才算官吧。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科长,“小小的”,就给他迎面痛击,让他从某种虚幻的想象中跌落到地,摔得满地找牙。当车开动的时候,一车人都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而故事的主角开始思考:是的,这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官”,如果他算官的话,但是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权力让人与人分出了差距,他不是一向蔑视权力和权威吗?但他刚才为什么没有勇气直斥那个司机,勇敢反击呢?同时,为什么满车的人没有一人对他表示支持,哪怕一点点的同情呢?包括一起的工友。年轻的陆虎城开始进入某种深层次的思考和探索。
  跟水浒中做为反面形象的女人都姓潘一样,陆虎城在厂里遭遇的第二个敌人也姓潘,是他们称磨配的工段长,他从经济上对陆虎城进行了诈骗,或者说是抢劫。
  

  在这些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苦恼,就是精神上孤独与躁动,也可以说,是一个年轻男人青春期的正常反应。不全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寂寞,不全因为那种永恒不变的对爱情和女性的慕艾,不全由于现实生活与理想的反差,还有其它复杂,混乱的理由和情绪。这正应证了精神上的病都是一种综合症的说法。当然,可以冠冕一些来分析,用马洛斯的需求论或者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堂皇一些说,是一位年轻的,充满理想主义的大学生,对于命运和人生的一种探索与向往,但是如果简单直白一点,也可以说,仅仅是对于一个温软肉体的向往。
  一般来说,机关和企业工作的人,因为群居生活,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小时面面相觑,无所事事,所以总会有无数的好事之徒热心这种男女撮合工作。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陆虎城无人问津,所有的人似乎都把他看作不食人间烟火的,把他放在了配对名单之外,不约而同。
  仅仅“性格古怪”这四个字就足以把他打入另册。
  当然,这一切陆虎城不会知道,他只是觉得他被遗忘了。同宿舍其他三人,有两位进厂半年后就跟厂里的女工建立了正式的恋爱关系,一位甚至干脆搬了出去非法同居,对于室友的这种“向肉欲屈服的懦夫”行为,陆虎城嗤之以鼻。他认为自己是肯定不会这样做的,他认为她们素质太低,如果两个人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不能“琴箫合奏”而只能“你耕田来我织布”,怎么可能保证漫长甜蜜的婚姻生活----多年以后,他才会认识到自己这种幼稚的错误,绝大多数的婚姻恰恰就是他曾经无法想象的这种相敬如冰----就算现实一点来说,她们工作的环境也太恶劣,这不利于优生的基本国策。
  他的眼光自然扫过一起分来的学生,其中有一位从纺专毕业,文凭不是门当户对,相貌也平淡无奇,但身材却前凸后翘,堪称完美,每次一起进厂上班或者下班出厂时,他的眼光也会象其他俗人一样在人群中快速搜索她的身影,而且一旦粘上就象膏药一样难以脱离。在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思想斗争,衡量取舍后,他觉得如果她能够对他展现笑脸的话,他勉强可以接受她,但是很可惜这是他一厢情愿,这位拥有魔鬼身材的女学生完全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擅作主张地与厂里一位工友走在了一起,高高兴兴上班,安安全全回家,同进同退,最后双宿双飞。
  这对陆虎城又是一次打击。虽然,没有人认为这场战争发生过,他认为自己被一个无形中的敌人击败了。他的阵营开始出现溃散的迹象,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但无力自救,最后,他决定放弃,决定向寂寞投降,自某堕落:如果有一位同样身材,能够让他产生性爱向往的女子,无论他是厂里的女工还是镇上的居民,哪怕是工厂旁边的农民,他也准备屈服,乖乖投入对方怀抱。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不再吃食堂。
  这是典型的物质决定意识。只有长期吃食堂的人,才会理解这种痛苦。饭菜都在一个碗里,饭总是被油汤泡着,而这油和饭,总是莫名其妙的对胃充满排斥。陆虎城从中学算起,已经整整吃了十年。这个时候,年轻的陆虎城似乎丢弃了他的理想和曾经的按剑当世,雄视千古的豪情,忘记了他对于婚姻的理想主义,仅仅为了能够清清爽爽地吃一口菜,一口饭,再喝一口汤,这样一个现实的目标,他的某些理念就完全改弦易辙,他就开始腐化堕落,斯文扫地,明珠投暗。而这个转变过程,还不到一年。
  然而,陆虎城准备清仓甩卖,竟然有价无市。
  所以的人,似乎这个世界都把他遗忘了,或者说是抛弃了。
  最后,还有一些事,比如有一位叫郭忠福的私人老板,多次跟印染车间合作----厂里已经开始允许接受私人的印染业务,这个夏天,为了感激工友们冒着酷暑加班工作,按时完成合同,拿出三千元给车间所有的人买清凉饮料,车间主任毫不客气地扣了一半做为车间的小金库,而这部分肯定会被有限的几个人最后以某种冠冕的名义揣到自己的口袋中;比如为了开发军工产品,对西北某集团军后勤部进行了公关活动,后来部队来人,厂里集中所有漂亮的女工为部队的首长举行了一个欢迎舞会,陆虎城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往和某种低级庸俗情绪,决定大驾光临,但是结果令人遗憾,仅仅门口一张招贴和几张冷笑讥诮的面孔就破碎了他的绮思靡念。那上面写着,只有中层干部才能够参加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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