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刺耳的喇叭击碎夏夜的宁静,让他从某种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扫射,陆虎城条件反射地躲进树后的阴影里,他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回了厂区,一直女工宿舍楼下徘徊,而苏裙就住在上面。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午夜了,他这时感觉到了冷。他望过去,轿车的马达声有些杂响,是厂里那辆老式的沃尔沃轿车,现在是郭忠福的专车。
  车在宿舍楼前停下,一个人从车的副驾下来,是苏裙,她站住,跟驾驶者告别,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在苏裙的脸上轻佻地扭了一下,借着路灯光,陆虎城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通红,团大,像一个营养过剩的西红柿。那是现在这片区域最高权力人物,纺织厂的实际承包人郭忠福。苏裙娇笑着打他的手,郭忠福发动了轿车,尾灯亮了两下,喷出一股烟,喘息着离去。
  但是苏裙没有立刻上楼,她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转过头,望向陆虎城藏身的地方。她象一只警惕多疑的小狐狸,早看见他了。
  陆虎城从树后走出来。一株树不足以藏身。他也不想躲藏。他已经承受了最痛的一刀,不在意再来那么几下。
  苏裙走过来,走到他的身前:“你都看见了?”没有等他回答,她叹了口气:“你早就应该想到了。”
  陆虎城呆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苏裙在心中叹气。她也很厌恶面对这种尴尬,她本应该不理会他,直接上楼,让他去自艾自怨,自生自灭,但是这个眉骨棱棱,象块山石一样冷硬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东西,她觉得应该跟他坦诚解释。而且,她有种直觉,坦诚是最好的办法。
  “我能够在厂里来实习,马上毕业后,我可以在这里正式上班,将来就算他的承包期结束了,我还可以继续在他的公司中任职,拿一份丰厚的薪水,这一切,全部是因为他,他答应过我,跟我有协议。”她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你就要跟他……谈情说爱?”陆虎城冲口问。但是因为气愤,这个词显然用得非常不恰当。
  苏裙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然后苦笑:“我们怎么可能……谈情说爱呢?我们只……做爱。”
  她吸了口气,把那两个字艰难,用力地吐了出来。
  陆虎城哑然。是的,爱情是那样的神圣,不容玷污,她怎么可能跟那样一位老朽之人谈情说爱呢?但是,她的言行让他更感到恶心,也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才摇头,满嘴苦涩:“想不到竟然是……”
  “郭厂长有什么不好吗?。”苏裙听懂了他的话,她飞快地接口:“他是老,但有钱。人们用钞票时,从不看它的发行日期。何况,我又不会成为他的妻子,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做他的妻子有什么好?累。让他离婚也累。他也肯定不会轻易离的。所以,我只需要他的钱,这就够了。”
  现在苏裙的语气开始顺畅,神情变得镇定坦然,一旦迈出第一步,后面就不是问题。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躲避,木然地接受。
  但是一个安慰动作并不能改变他们之间对立,仇恨的情绪,苏裙也不想去改变,而且,她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恰如马基雅维利所谓“恶行应一次倾尽”:
  “你可以骂我贱,骂我无耻,骂我贪图金钱,但是,金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金钱,那真是万万不能啊。同时,我不否认你将会很有前途,你会有很多钱,事业会有很大的成功,但那是以后,不是现在,现在,你还是一个穷人,而我不想等,也不能等,我现在就需要钱。或者说,如果你现在能够拿出一大笔钱来,我也可以马上答应,成为你的女人。”
  她没有说“做你的女朋友”而说“成为你的女人”,这让陆虎城的心如堕冰窖,彻底失望。
  同时,她的话象支支利箭,穿痛着他,他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多年以后,这种想法会成为很多女人的圣经,但是当时,这是惊世骇俗的言论。这一瞬间,陆虎城又有了厂车上那种被当众羞辱的感受。
  他想到郭忠福,想到自己目前的境况,苏裙的温言软语,丝毫不逊于赵老太爷批阿Q那两耳光“你配姓赵吗”,他有种豁然醒悟的味道,是的,配吗?
  “他能用钱买你,也会买别人。”他冷冷地反击。这句话跟英国诗人彭斯那句“你能用金钱买来的爱情,别人也能用金钱将它买去”异曲同工,只是换了主语。
  “我不在乎。我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过一辈,甚至过很长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我遇到更有钱的人,或者说我从他身上得到了我需要的钱,我就会离开他。你应该看过那本《跳来跳去的女人》吧?我就是那种跳来跳去的女人。”苏裙神情自若地说。“人这一生,活一天,就要当做一辈子来活,一辈子,其实也就跟一天一样。时间流逝得如此快,时代变化也如此快,我知道我漂亮,我也知道我的美貌绝不会永久存在,过了这一季,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说,下一季时,它还会具有同样的价值吗?我必须要尽快兑现它。”
  陆虎城再次默然。他看起来比她大上好多,经历也应该比她多很多,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眼前这个女孩相提并论。她的思想超过了她的年龄,也似乎不是她的美丽应该匹配的。
  夜班交接的时间到了,上下班的工友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有些人招呼他们:“陆助理,苏秘书,谈工作啊。”他们强自保持泰然,对她们回报微笑。
  “不要再想我了,好吗?”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相对后,苏裙决定结束这次谈话。为了达到目的,她增强了自己的语气,她这句话看起来是疑问句式,其实是祈使句式。
  陆虎城抬起眼看苏裙。他似乎应该用歌德那句“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来保持自己的最后尊严,但是,他自己也发现这句话是多么的苍白,多么无力。同时,他明白自己真的不会再爱她了,因为,她已经击碎了他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爱情,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人的。
  他也听懂了她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不要再纠缠我了。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转过身,抢先离去。
  这是他做为一个男人,最后能够做的。
  他的步履沉稳,表情平静,但是这一切都是他努力装出来的,他的心中这时候已经由《与朱元思书》变成了《岳阳楼记》中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行”了,如果给他足够力量,他一定会做出某种“樯倾楫摧”的毁灭行为,或者抒发“虎啸猿啼”的块磊郁结。
  这年夏天,二十八岁的陆虎城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失败恋爱,或者不应该称为恋爱,只是一场单相思而已。对象是即将走出校园的苏裙。这一年,她才刚刚二十岁。
  那个夜晚,陆虎城想,可能他这一生也无法忘记这个女孩了,实际上,他和她之间的故事,远远超过了他们现在的任何想象,他和她,还有更加曲折的离合,或者说,他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和她,将纠缠一生。
  多年以后,陆虎城每次回想起那个夜晚,时间滤去了一切强烈的情绪,只剩下一些轻轻地感叹:年轻多好啊!那个时候,他还是那样的简单和无忧,他的世界才刚刚打开,未来还很漫长,一切都在未知中显出迷人的轮廓,如同永恒的夏夜,曾经认为那样无法接受的打击,也不过如夜空里偶尔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那么遥远,遥远而又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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