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孙承宗不存在这个问题,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读书,虽说没啥效果(认字不多),但两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几次想挑事,想干掉孙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从不理会,因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并不傻,这种借刀杀人的小把戏,是不会上当的。
  于是魏忠贤慌了,他很清楚,孙承宗极不简单,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关系铁,还手握兵权,如果让他进京打小报告,那就真没戏了,就算没告倒,只要带兵进京来个武斗,凭自己手下这帮废物,是没指望的。
  魏忠贤正心慌,魏广微又来凑热闹了,这位仁兄不知从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孙承宗带了几万人,打算进京修理魏公公。
  为说明事态的严重性,他还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一旦让孙大人进了京,魏公公立马就成粉了(公立齑粉矣)。
  魏公公疯了,二话不说,马上跑到皇帝那里,苦苦哀求,不要让孙承宗进京,当然他的理由很正当:孙承宗带兵进京是要干掉皇帝,身为忠臣,必须阻止此种不道德的行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张,他还安慰魏公公,孙老师靠得住,就算带兵,也不会拿自己开刀的。
  这个判断充分说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还相当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话说完,皇帝还要做木匠,就让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讨个说法,等孙老师进京,没准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开始哭,且哭出了花样――“绕床痛哭”。

[1515]

  也就是说,魏公公赖在皇帝的床边,不停地哭。皇帝在床头,他就哭到床头,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觉,哭来哭去,真没法了,只好发话:
  “那就让他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魏忠贤胆壮了,他随即命人去关外传令,让孙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于是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孙承宗若入九门,即刻逮捕!”
  那个消息的内容是,孙承宗没有带兵。
  孙承宗确实没有带兵,他只想上丨访丨,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贤改变了主意,他希望孙承宗违抗命令,大胆反抗来到京城,并最终落入他的圈套。
  事实上,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惯于假传圣旨,所以愤怒的孙承宗必定会拒绝这个无理的命令,进入九门,光荣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这一幕。

  孙承宗十分愤怒,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却接到让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返回了。
  孙承宗实在聪明绝顶,虽然他知道魏忠贤有假传圣旨的习惯,但这道让他返回的谕令,却不可能是假的。
  因为魏忠贤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他见皇帝,就跟到邻居家串门一样,说来就来了,胡说八道是没用的。
  然而现在他收到了谕令,这就代表着皇帝听从了魏忠贤的忽悠,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回去睡觉,老老实实呆着。
  二,索性带兵进京,干他娘一票,解决问题。
  孙承宗是一个几乎毫无缺陷的人,政治上面很会来事,谁也动不了,军事上稳扎稳打,眼光独到,且一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所以多年来,他都是魏忠贤和努尔哈赤最为害怕的敌人。
  但在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点――犹豫。
  孙承宗是典型的谋略型统帅,他的处事习惯是如无把握,绝不应战,所以他到辽东几年,收复无数失地,却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这一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放弃。

  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东林党已再无回天之力。
  1516]
  三十年前,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意志坚定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相信,对的终究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于是他决心,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维护世上的公义,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践踏他人,让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权利。

  为了这个理想,他励精图治,忍辱负重,从那个小小的书院开始,经历几十年起起落落,坚持道统,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杀身成仁。
  然而杀身固然成仁,却不能成事。
  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终究再无回天之力。
  其实我并不喜欢东林党,因为这些人都是书呆子,自命清高,还空谈阔论,缺乏实干能力。
  小时候,历史老师讲到东林党时,曾说道:东林党人并不是进步的象征,因为他们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问:何谓封建士大夫?
  老师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里,局限、落后,腐朽的势力,而他们的精神,绝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

  多年以后,我亲手翻开历史,看到了另一个真相。
  所谓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张居正、如杨涟、如林则徐。
  所谓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瞧不起劳动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穷二白,被误解,污蔑,依然坚持原则、坚持信念、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他们坚信自己的一生与众不同,高高在上,无论对方反不反感。
  坚信自己生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无论对方接不接受。

  坚信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挺身而出,去捍卫那些自己不认识,或许永远不会认识的芸芸众生,并为之奋斗一生,无论对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坚信无论经过多少黑暗与苦难,那传说了无数次,忽悠了无数回,却始终未见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遗弃
  孙承宗失望而归,他没有能够拯救东林党,只能拯救辽东。

  魏忠贤曾经想把孙老师一同干掉,可他反复游说,皇帝就是不松口,还曾经表示,如果孙老师出了事,就唯你是问。

  魏公公只好放弃了,但让孙老师呆在辽东,手里握着十几万人,实在有点睡不安稳,就开始拿辽东战局说事,还找了几十个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状。
  孙承宗撑不下去了。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辞呈。

[1517]


  可是他提了N次,也没得到批准。
  倒不是魏忠贤不想他走,是他实在走不了,因为没人愿意接班。
  按魏忠贤的意思,接替辽东经略的人,应该是高第。
  高第,万历十七年进士,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明代的官员,如果没有经济问题,进士出身,十几年下来,至少也能混个四品。而高先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两个皇帝,连作风问题都没有,到天启三年(1623),也才当了个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厉害的是,高先生只当了一年副部长,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贤本不想用这人,但算来算去,兵部混过的,阉党里也只有他了。于是二话不说,把他找来,说,我要提你的官,去当辽东经略。
  高先生一贯胆小,但这次也胆大了,当即回复:不干,死都不干。
  为说明他死都不干的决心,他当众给魏忠贤下跪,往死了磕头(叩头岂免):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就让我在家养老吧。

  魏忠贤觉得很空虚。
  费了那么多精神,给钱给官,就拉来这么个废物。所以他气愤了:必须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到辽东赴任了。
  在辽东,高第用实际行动证实,他既胆小,也很无耻。
  到地方后,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弹劾孙承宗,罪名:吃空额。
  经过孙承宗的整顿,当时辽东部队,已达十余万人,对此高第是有数的,但这位兄弟睁眼说瞎话,说他数下来,只有五万人。其余那几万人的工资,都是孙承宗领了。
  对此严重指控,孙承宗欣然表示,他没有任何异议。
  他同时提议,今后的军饷,就按五万人发放。
  这就意味着,每到发工资时,除五万人外,辽东的其余几万苦大兵就要拿着刀,奔高经略要钱。

  高第终于明白,为什么东林党都倒了,孙承宗还没倒,要论狡猾,他才刚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开始整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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