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六(9.16)

  这个世界上,除了谭嗣同、岳飞这样极为稀有的真正的英雄好汉之外,有谁能不怕死?
  不过,人们真的怕死吗?
  在人类悠久而漫长的文明中,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杀戮与征服的丑陋本性,诞生过无数千奇百怪的杀人方法。
  有些方法大家耳熟能详,比如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有些方法大家也许听都没有听过,比如人彘,檀香眠,过山猴,虎豹嬉春等等。
  但是,无论这些方法有多么残酷,会给受刑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它们毕竟都只是一个过程。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痛苦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平静安详,远离是非。
  就像是永恒的睡眠,无觉无嗅,物我两分。
  所以,就死亡的本身来说,它是不可怕的,也是不痛苦的,它仅仅只是生命换成了另外一个形式。
  如同我们的出生,谁曾记得出生那刻的痛苦与悲哀,仰或是欢乐?
  那么,既然死亡本身不值得人们惧怕,人们惧怕的又是什么呢?
  失去!

  人们惧怕的是失去。
  少年得意,锦衣而行的风发;饥肠辘辘时,一顿佳肴的美妙;缠绵刚过,情人温婉的眼神;闲来饮茶,膝下弄儿孙的天伦;绿的草,红的花;天空的蓝色,大海的波涛;翩翩的蝴蝶,傲雪的梅花……
  这一切的一切,在最终的那一刻,都会离你而去,不再回来。
  带着你如海眷念,似水深情。
  纵然宇宙千载轮回,你也不再是那一个“你”。

  这就是,我们,一种短暂却渴求永恒的生物,所惧怕的事情。
  所以,我们惧怕的是死亡来临之前,而不是死亡已定的本身。
  那一天的我也是如此。
  当我知道张总失踪的早晨,当我独自开车前来与龙云相见的路上,当我见到楼梯口下站着众多流子的时候。
  我都在惧怕。

  惧怕这其中带给我的死亡信息,也更惧怕伴随着死亡的失去。
  但是,当我踏上楼梯最后一个台阶,整理好衣服,走向龙云的那一刻。
  我突然不再怕了,一点都不怕。
  因为,我知道,不管死活,我都脱离了那种几乎让我疯狂的等待与忐忑,结果已经正式来临。
  那又何必再怕。
  我刚到门口,还没有进门就看见了张总。

  这是一个很大的休息室,除了门旁边的半边墙之外,其它三面都参差摆着大大小小的沙发与椅子。
  张总就坐在离门口两三米之外,靠右边墙壁的一张单人沙发。旁边站着开始带我进来的那两个人。
  他没有太大改变,准确说,几乎没有改变。
  除了眉眼间能明显看出的一份焦虑之外,脸色如常。身上还是穿着早上出门跑步时的短衣短裤,也许因为凌晨的寒冷,上身多了一件他穿着显得很突兀,不搭,稍微有些不合身的牛仔衫。
  手上居然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与一根香烟。
  龙云是个聪明人,比我聪明。

  他没有虐待张总,我想他一定知道张总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一次性搞定的话,是万万不能虐待,也虐待不得的。
  如同葛总一般。
  当我身体完全挡在了门口的那一瞬间,房间投射出来的光线也随之一变,张总飞快扭过头来。
  与我四目相对。
  从他的脸上,我见到了从来都没有其他任何人曾经给过我的一种表情。

  他的嘴巴张了两张,喉咙里发出了一两声很奇怪的低吟,眼眶睁大到几乎让眼球爆出。然后,双眼突然就红了。
  这种红,不是委屈,不是害怕,也不是欣喜万分。
  而是感激,一种让他不可思议到有些颤抖的感激。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做个好人的快乐。
  我对着张总点了点头。
  那一秒钟,我突然感到身上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啪”地一声消失无踪,居然也随着张总的眼神涌起了一种想要哭泣的感觉。

  不过,我没有哭,连眼睛都没有红。
  因为在那同一刹那,我看见了龙云。

一百五十七

  房间左边靠里面的一套组合沙发上,坐着四五个人。
  离这四五个人几步之遥的距离有两把对在一起的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摆着一个小茶几。
  正在和另外一个侧面对着我的人一起玩扑克的就是龙云。
  “龙老板。”
  我在房间中央站住,张嘴叫了龙云一声。

  龙云头都没有抬,那个和他打牌的人却扭过来看了我一眼。
  当时,看到这个人,我心底真的小小吃了一惊。
  这个人居然是省城一个经常在各大小演艺吧跑场主持,偶尔也表演下节目,小有名气的二流笑星。
  “看么子咯看,打牌类。我继续闷五百,闷死你个细鳖!”
  龙云开口了,说的是“扎金花”的术语。

  听到龙云的说话,那个人赶紧回过了头去,边拿起桌上的三只牌,反反复复看着,边说:
  “龙总啊,你这鳖怎么这样咯,两个人玩,还闷牌,要玩死我啊。你丢五百,我就要丢一千类。不是钱哦?”
  “哈哈,不闷牌?越是人少就越要闷牌,两个人,就硬是要闷到你没得狠为止。不然怎么赢啊?不晓得我一向霸蛮啊,和我搞,就搞到底?不搞到底,哪么晓得哪个底气足些,哪个赢啊?哈哈哈,是不是?”
  龙云还是没有看我,就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谈笑自如地和那位笑星玩着牌。
  我明白,他这段话的意思很多。
  不过,他不急,我也不急。要人的不是只有我一个。

  所以,我也就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在来来回回又下了六次注码之后,那个笑星终于扛不住,开了牌。
  自从我进来开始,他一共跟了七次注,明牌,每次一千元,手上一对五,不大不小,单挑来说,可以跟,开牌的时机也很对,打法没错。
  龙云也是七把,暗牌,每次五百元,开牌之后,一对九,单挑不看牌,暗跟七把不开,不能说打法错误,但是极为冒险。
  龙云赢。
  他不急不忙地点好桌面上的钱,再不急不忙地和那个笑星说了几句闲话,又点燃了一支烟,才对我看了过来。
  脸上似笑非笑,也不作声,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就像是我脸上长出了一朵花一样,眼皮都不眨地看着我。
  好大的派头。
  我本来准备开口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因为,我突如其来地意识到,那一刻我和龙云之间好像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僵持与平衡。

  谁先开口,谁就打破了这种平衡。
  于是,我也从拎包里掏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再望向了龙云。
  也许是我这个动作让龙云有了一种被轻视的感觉,他的脸终于沉了下去,目光依然望着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你有种!小麻皮,你有种!”
  听到他的说话,我飞快地吐出了嘴里的一口烟,准备答话。不过,龙云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的烟才吐到一半,他马上接着说了。
  这次,他的语速要比开始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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