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经常反省自己的过去和他整个人,在某些方面,他跟他们并无差别。他出身贫苦,妄图凭借自己的个人努力出人头地,如果不能成功,他就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象很多人一样屈辱地生活,如果他要跟命运抗争,就必须走上另外一条道路,这很自然,其中并没有什么逻辑。他曾经似乎成功过,一个月能够挣上一笔不菲的薪水,自以为高人一等,似乎他的前途一定会是光明的,虽然会小有挫折。在以前,他一直这样认为。但是,经过这一年的经历,他的思想发生改变。他意识到,个人的力量无比脆弱,如果突然有什么暴风雨降临,他跟那些被飘落的枯叶一样,没有抵抗的能力,他同样会被这个社会抛弃,堕入底层和深渊,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这时候让他做出选择,他会加入他们吗?他还会犹豫吗?

  但是现在,他还可以暂时不去考虑答案。
  他回忆他在江城那三个月的时候,感情的酸楚被滤去,留下的,只有美好的记忆,向思宇,局二,曹旭,当然还有苏雪莲,这些人和事都会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令他辗转难眠。当然,他也花了很多时间来思考老头子的一生。苏威胜跟他一样,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在他贫穷岁月里,他坚守困境,绝不向社会妥协,绝不委屈自己向强权低头,绝不做会给他一生带来屈辱的事,他宁愿默默坐在那个破旧的茶馆里喝那种劣质的茶,默默地品尝生活的苦涩,也绝不轻易表露出来,他用男人的坚韧和等待战胜了命运的考验,最后他时来运转,获得了成功。他的一生给了叶山鹰深刻的教育,他感动沉重,也感到振奋,正因为如此,他在飘泊一年之后,最后来到了上海。这座充满神秘和传奇的东方大都市。

  一年前,他带着屈辱和愤怒离开江城,到达省城后,只停留了两个小时,他就坐在了去海南的飞机上。
  他没有跟马彬联系。他也没有去想他突然离开后马彬是否还会继续跟威胜公司合作,他们都是成熟理智的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判断,个人的感情只会影响整个事情的很小一部分,无论马彬如何选择,叶山鹰都能充分理解。虽然他跟威胜公司决裂了,但他绝不会去破坏这个秘密协议,当然,也不继续支持。他现在想的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去海南,准备跟他的另一位大学同学王祖顺见面。他这位同学在大学的时候,具有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对于叶山鹰出众的个人才干耿耿于怀,保持怀疑,不停地向他发起挑战:如果叶山鹰在校园歌手比赛中得了奖,他立刻就对自己歌唱技巧进行强化训练,每天练习叶山鹰的获奖歌曲,让他身边所有的人把一首优美的歌曲听得发腻;得知叶山鹰获得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桂冠,每天他的主要任务就换成慷慨激昂地找每一位同学辩论,犹如一位狂热的精神病人,最后的结果是不胜其烦的室友每每挨到睡觉,才敢溜回宿舍;当叶山鹰被选入系篮球队后,整个学期,在操场上都看得到他奋勇奔跑的身影,抢断,三步,上篮,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中规中矩,但功败垂成,没有进球。这种亦步亦趋的拼搏,毫无例外成为所有同学的笑料和他自己痛苦的失败,但也有一定的作用,锻炼了王祖顺某种精神和某些方面的能力。毕业时,王祖顺继续发挥他不甘示弱的追赶精神,看到叶山鹰拒绝统一分配后,他也毫不犹豫抛弃由学校和政府安排的工作,南下广州,自谋职业。那个时间正是经济改革的狂潮刚刚掀起,沿海那些列为特区的城市被传说得如同天堂一样神奇,似乎是遍地黄金,唾手可得,如同从前美国的西部开发狂潮。这一次,他终于占到了上风,仅仅三年时间,在叶山鹰被提成部门主管之前,他从遥远的海南打来长途电话,直接打到叶山鹰的办公桌上。天知道他怎么对叶山鹰的一切知道得那样详细。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他刚刚成为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总裁,掌控着上亿的资金规模,他热情洋溢地邀请叶山鹰拔厄前往海南旅游观光,一切费用都由他负责,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把购买机票的钱预先给他汇来。对于这位偏执入魔的同学,叶山鹰一直是敬而远之,从来没有改变。他莞尔一笑,客气地表示祝贺和感谢,然后挂断了他的电话。但是现在,他决定前往这个曾经是全国最令人神往的热土看看,随便看看这位总裁和他的信托投资公司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如果可能,叶山鹰并不会因为不喜欢这个人而拒绝跟他进行某种可能的合作,但是王祖顺肯定不会知道叶山鹰的思想。他一向都是如此。他只知道他辞了职,现在不就是来投奔他,试图在他的信托投资公司混碗饭吃吗?他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满足叶山鹰的愿望,也满足自己一直的愿望。这种误会决定了他们的见面充满了喜剧色彩。

  王祖顺亲自来接了他,开着他的奔驰600轿车,一身名牌,举止张扬,对于叶山鹰地到来,表示了夸张的热情和盛气凌人。热带的夏日,当太阳降落后,海风吹走躁热的空气,意外的凉爽宜人,王祖顺按照他的计划,首先将叶山鹰带回他的公司,而不是直接安排去宾馆或者酒楼。他的海天信托投资公司在在琼州大厦租下了整整一层做为办公地点,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整个公司空无一人,但是办公室装修豪华气派,似乎能够向叶山鹰证明他没有说谎,他的公司规模不小,实力雄厚,他自己一切如同他宣称那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王祖顺得意洋洋地带着他巡视他的公司,象一位国王向来宾显示他的富有。当他们在王祖顺宽敞华丽的办公室坐下时,王祖顺不屑地指着办公桌上一堆文件宣称,这些都是向他寻求投资的项目,每一个都可能有数百数千万的利润,他难以拒绝。同时难以取舍。叶山鹰细心地发现,公司很多座位都蒙上了尘灰,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王祖顺夸张地炫耀背后,似乎也隐藏着什么。叶山鹰观察人与事,有异乎寻常的天才,不会轻易被人蒙蔽,但他并不准备发掘这个秘密,至少,这个秘密现在与他无关。他现在也必须保持克制和礼貌。最后,王祖顺告诉他,他今晚下塌的酒店已经安排好了,是一家三星经济型酒店,他们公司的协议单位。似乎为了弥补在住宿上的规格,他开始拿起硕大的移动电话开始拔打电话,从他的嘴里不停地冒出一个个富丽堂皇的酒楼名字,但似乎都是客满,最后,叶山鹰有些明白了,他善解人意地提出,他来之前就倾慕海南的海鲜大排档一条街,如果他们不去那里,实在是辜负了那样的名气。王祖顺恍然大悟,表示他们早就应该想到那个好地方了。

  在大排档,他们冲动地碰了几大杯生啤后,王祖顺豪爽地欢迎叶山鹰加盟他的信托公司,职务是常务副总裁。至于薪水,他要先跟几位股东商量一下。他趁机宣称他的股东拥有诸如市财政局,中国银行等几家实力雄厚的航空母舰。叶山鹰不置可否,他委婉地托词他心情不太好,希望休息几天再考虑工作的事,王祖顺表示了理解。他们谈话气氛虽然不太热烈,但还算融洽,在这次酒醉饭饱的同学会面尾声,主人准备掀起一个高丨潮丨,他趁着酒兴热情地邀请叶山鹰去海口市最有名的明珠广场感受一下这个热带城市的夜景和夜生活。他诡异暧昧的表情提醒了叶山鹰,但同时他觉得不可思议。再怎么他们也是两位堂堂白领,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开着奔驰车去勾搭那种站在街边招揽生意的小姐,这种品味和爱好实在把叶山鹰吓坏了。虽然,什么样的女人对于叶山鹰来说,他现在都了无心绪。骨子里,他是一个传统保守的男人,他坚决地告辞,以身体劳累需要休息。他宁愿回到房间里一个人默默享受孤独。在回去的路上,王祖顺变得沮丧,他发觉叶山鹰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他讨好奉迎,有求于他,所以他没有占到想象中的上风,没有享受到居高临下的胜利,而叶山鹰也为没有入乡随俗,同流合污,剥夺了他这位同学一个愉快的夜晚而心怀欠疚,他们都变得沉默。

  在接下来几天,叶山鹰拒绝了王祖顺的陪同,换上了短裤和旅游鞋,象一个普通的游客一样,独自一人游览了这个美丽热带城市的自然风光,也多少了解了一些王祖顺的信托投资公司。当王祖顺有一天向他表示,为了方便他的生活,他已经为他在海边看好了一套住房,准备长租下来,如果叶山鹰准备在他的公司工作的话。叶山鹰表示,他有一个旅游计划,一切要等他完成这个计划之后,再作考虑。第二天,他离开了海南。

  他第一站直奔拉萨。这个充满神秘和传说的雪域高原,他以为会在这里获得心灵上的宁静,然而意外地发现,这里根本不适合他,虽然天空是想象中的蓝,白云是想象中的白,空气是想象中的干净,但是,这一切不能够吸引他留下来,他只呆了半天,就去订了返程的机票。他坐着火车穿行在大地上,只要可能,他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来搭乘火车旅行,可以让他慢慢欣赏窗外变换的景物,让他从容地思考。他独自一人去攀登华山,从晚上十点出发,清晨上了最高的南峰,发觉自己并不觉得胆怯和疲劳,在长空栈道上,他坦然地俯瞰脚下的万丈深渊。最后,他到东北。

  在长春他见到了大学的另外一位同学,然后,另外一位在白城的同学赶来跟他们汇合,但是,叶山鹰发现,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他们曾经热血澎湃的理想被冷漠的现实碰得粉碎,生活,或者说是命运过早地击败了他这两个同学,长春的同学永恒地保持一脸漠然,在谈论政治,经济和一些同学旧事时,他显得麻木,毫不关心,仿佛他根本就跟他们是陌生人。他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按照家乡的习俗结婚生子,妻子是他们厂里的一名漂亮技术人员,曾经对他这位才高志满,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崇拜得五体投地,如果按部就班地前进,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工厂的高级管理干部,但好景不长,整个东北,这个国家曾经的重工业基地,突然之间,就面临全面的停产,转产和破产的命运,他和他的妻子没有躲过这一波大潮,迅速沉入海底。在这种状况最疯狂的时候,在街上遇上的每两个脸色阴沉的人中,就有一个是下岗工人。为了生活,男人做最苦最累的工作,但还是求之不得,女人大部分没有一技之长,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去出卖身体,收费低廉。他的妻子抛弃他和年幼的孩子,南下广州,勇敢地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去了,他不恨他,只恨自己,有时,也恨一点点命运。白城的同学似乎得到了命运的垂青,他分配进了政府机关,不久前提升了副科长,有些傲慢,但更加愤世嫉俗,以为凭他的才干,完全可以胜任更加重要的职务。整个会面的过程他们最后找到了共的同话题,就是对于命运的控诉。主要由白城的同学主控,叶山鹰予以配合,提供证据,长春的同学几乎没有说话,除了举杯相碰之外,偶尔点一下头表示完全同意他们的观战。会面结束的时候,白城的同学抢着去结帐,叶山鹰把钱夹中所有的现金掏了出来,并不多,只有几千块,塞给长春的同学。长春的同学麻木地接过去,既不拒绝也不说感谢。白城的同学在吧台瞥见了这一切,脸上露出冷冷的讥笑,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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