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了吗?
  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
  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不起头了……

  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妻”。亲爱的秀莲不仅象他一样承受着破产的痛苦,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安慰他。
  她给他说宽心话,给他做好吃喝,给他温柔的抚爱和体贴。甚至在他苦闷至极,无端地向她发火的时候,她也心甘情愿当他的出气筒。
  晚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搂抱着她睡觉――这已不仅再是肉体的需要,而是寻找一种可靠牢固的精神依托。没有秀莲,他说不定神经都要错乱了……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

  秀莲已经入睡了,他仍然在黑暗中醒着。
  他心绪烦乱,把胳膊从妻子温热的脖项里抽出来,坐起穿好衣服,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黑暗中,抽着自卷的旱烟棒,焦躁中他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你?睡吧……”
  旁边传来妻子轻轻的说话声。
  他扭过头,在微光中看见秀莲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看来早就醒了。
  “唉……”孙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嘛……”沉默。
  妻子理解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咱们不能再这样等死了!”秀莲也坐起来,脊背上披了件衫子,往他这边挪了挪,用手拉住他的手。
  “可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安把妻子的手亲切地用力捏了捏。

  “反正你不能再整天闷着个头,从家里走到山里,又从山里走到家里。你应该出去跑一跑!一眼看见,窝在双水村是没有出路的!”
  “你是说让我象当年少平那样出去揽工吗?”少安侧过脸,不解地问妻子。
  “不。我是说,你应该到乡上和县上走一走,看能不能再贷下款。”
  “谁还再敢给咱贷款呢!”
  “你不会找找刘根民?他总不会眼看着老同学走到死路上!”

  “就是根民想帮助我,他也拿不出钱,贷款要县上的银行批准哩……”
  “那你不会到县上去?你去寻他周县长!他都亲自跑来为咱们的砖场点火,说不定会支持咱哩!”
  “咱有什么脸再去寻人家县长?人家支持咱,是叫咱往好办哩!现在咱把砖场弄垮了,人家怎再支持你?”
  “这又不是咱故意往坏办!是那个河南师傅……该死的……”
  “人家还管你这号事!”
  “可是,你难道就不能跑到县上去试试吗?不行了拉倒!这总比坐着等死强!过去,你可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秀莲说得有些伤心,但没有流泪。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流泪。她不是没有流过眼泪,只是一个人悄悄偷着哭罢了。
  妻子的话严重地刺激了少安。他并不生秀莲的气,反而猛地感到,妻子的话是多么正确。是呀,他孙少安为什么变得这么没出息?难道他真的就这样一筹莫展、灰心丧气地坐着等死吗?

  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道寒冷的颤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
  他“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双拳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几下。
  “我造它妈!”他骂道。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孙少安重新坐到妻子身边。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满怀深情搂住妻子滚圆的肩背。他感激她,这不是说她替他想出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方,而是她重新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

  对,他不能就此而甘愿沉沦!他还应该象往常那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不知不觉中,窗户纸已经发白了。
  屋外,那只老公鸡扯着嗓门唱起了嘹亮的晨曲。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隆隆声响。
  “我今天就出去跑一趟。”
  多少天来,少安第一次用平静而清爽的语调对妻子说话。
  秀莲望着他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心酸。丈夫重新振作起精神,对她来说,那就是希望。只要亲爱的人不倒下,再大的苦难都没有什么。

  是的,没什么,当年她从山西撵来和他一块生活的时候,不也是困难重重吗?只要人本身钢巴硬正,即使去讨吃要饭,那又有什么可怕!
  秀莲赶紧点火做饭。
  她给丈夫烙了几张白面葱饼,又打了一碗荷包蛋。丈夫吃饭的时候,她给他收拾那个多时不用的黑人造革皮包;又把那身过去做生意穿的“礼服”从箱子里翻出来。她要把出门的丈夫重新打扮得象往常一样。人凭衣衫马凭鞍,一身好衣服能给人添许多精神!
  孙少安穿起那身礼服,把黑人造革皮包斜挂在肩头(里面装着仅存的几盒“牡丹”牌香烟),在妻子满含期望的目送下,出了家门,顺着公路向南走去。
  他先来到石圪节乡政府,找到了他的老同学刘根民。他的情况根民一清二楚。“……唉,我只能给周县长写封信,你带着去找他,看县上能不能帮助你解决困难。少安,我和你一样急,只是乡上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这里没权给你贷几千块钱呀!”根民很诚恳地对他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你千万不要为难!你能给周县长写封信,这就满好了。”少安为一次又一次麻烦他的老同学而感到十分内疚。
  孙少安带着根民写给周县长的信,从石圪节搭车当天就去了原西县城。

  他碰了个大钉子:周县长到省上开会去了,一个星期都回不来。
  少安垂头丧气走出县政府大门,在原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痴呆呆地立在十字街旁一个角落里,愁得象个傻瓜一般。触景生情,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当年他和润叶在这里的交往;想起他和牲畜一起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往中学送砖;想起那年“夸富”会上的游行;想起他气势非凡地在这里交谈生意,请人家吃山珍海味――现在,他一副破落相,如同鬼魂一般游荡在这街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他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一个熟人。
  他决定去找找以前在他们公社当过领导的徐治功。听说徐主任已经从水电局调到了乡镇企业管理局,正是他们这号人的“娘家”,何不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吗?
  孙少安几乎不抱什么指望。但人到急处,往往盲目瞎碰。他知道,徐主任在石圪节时,对他的看法很不好。那年为多留了一点猪饲料地,他还组织大批判过他。
  出乎少安预料的是,徐主任――现在应该叫徐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少安马上觉得,人家徐主任终究是大官,心胸开阔,不记前嫌,而他却用老百姓肚量估摸人家,实在是……不过,治功热情倒很热情,但这里不能给他解决任何问题。
  “走,我引你到农业银行去!你的情况我知道哩!周县长都亲自到你的砖场参加点火仪式嘛!”

  孙少安很受感动地跟着徐治功来到了县农行。在这一刻里,徐治功简直就是一位下凡的天使!
  治功在县农行的营业室还没把话说完,负责贷款的营业员就打断了他,说:“这个人的情况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再给一个不仅无偿还能力,而且还破了产的人贷款!”
  徐治功又急忙叙说了周县长如何为孙少安砖场点火的情况――他几乎把这件事编成了故事。
  营业员看来有所松动。不过,他说:“那你们得寻承保单位。”
  徐治功难住了。尽管周县长支持过少安,但这小子已经搞塌火了,他徐治功可没胆量承保――孙少安再塌火了呢?
  徐治功于是接连给县上和城关镇几个企业单位挂了电话,询问看谁家能给孙少安贷款作个承保单位。没有人答应这件事。
  徐治功双手一摊,表示这事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过,他安慰他的前臣民说:“等周县长回来,我一定给他汇报你的情况!”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少安说了一堆感谢徐局长的话,就只好返身回双水村了。
  当他坐在北行的公共车上,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山野,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难受的不仅是他没有贷到款――这结局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还要好;他只是不忍心目睹妻子那双殷切期待的眼睛……

第二十五章

  “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最为瞩目的现象之一,就是文学在全社会的大爆炸。从刘心武的那篇小说开始,以社会问题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哪怕是一个短篇小说,常常立刻就引起全社会的喧哗。也许有史以来,中国文学直接的社会效应从未达到过如此巨大的程度。
  (究其原因需要冗长的篇幅,这里就不再累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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