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呢?这么远的路,你得走老半天!”“五里路算个啥,我一会就走到了。”
  “你会不会骑自行车?”晓霞问。
  “会哩。”
  “那好!我有自行车,咱们骑车子去找他。你能带人吗?”“就怕城里我带不了……”
  晓霞笑了,说:“现在街上没多少人。万一你带不了,我带你!”

  “那怎能哩!我试着带你!”
  少安没想到,地委书记的女儿对人这么热情。
  晓霞很快在肩头挎起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推起自行车和他一同相跟着出了门。
  孙少安本来骑自行车还可以,但这是在黄原城里,又带着地委书记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两条胳膊僵硬地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按晓霞的指点往南关骑去。
  到柴油机厂的大门口时,他浑身的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多半是由于紧张而造成的。

  进了柴油机厂乱七八糟的大院。晓霞也难住了。上次顾养民请少平吃饭,她曾来这里找过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找到他的。现在已经收工,谁知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少安马上对她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查问一下!”
  孙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揽工人住的一孔破窑洞。这些人告诉他,少平一个人住在正盖着的第二层楼房里。少安旋即返回来,对晓霞说:“他在前面的楼上住……你回去吧,实在麻烦你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象丨炸丨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
  两个走过去,少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合烙,兄弟俩一个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象遇见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
  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
  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
  少安先躺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

  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
  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相会!
  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番。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象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象被刀子捅了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

  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
  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象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
  少安心想:现在应该谈那件事了。
  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
  少平脸色陡然变了,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
  “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
  噢,原来是这!
  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
  “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
  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

  “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另外的什么?”
  “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
  “也许是……”
  “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这样说,我这趟黄原算是白跑了?”少安问。“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荡一段时间再……”
  “那又会有什么结果?”
  “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
  “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

  “那又是为什么?”
  “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又问少平:“你月月给兰香寄钱吗?”“不多。一月寄十块。”
  “可我给她钱,她却不要。这叫我心里难过……”“你不要难过,哥。兰香现在有我哩。咱们分了家,不要叫我嫂子不高兴……”
  “兰香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哩!”
  “我……”
  孙少安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睛,当着弟弟的面哭了。少平慌忙起来给他冲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劝慰说:“哥,不要哭。男子汉,哭什么哩!咱们一家人现在不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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