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这样想着,就拣了一些绿纸包的药揣在衣袋里。她喜欢绿纸包而不喜欢红纸包。她从小就喜欢绿颜色,因为山里的庄稼,树木和草都是绿的;她记起她小时候也常爱用绿线绳来扎头发……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紫黑,两只眼睛模模糊糊。她没管锅台边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去外婆家?”兰花哽咽着说:“你先去,妈妈过一阵就来了……”狗蛋听妈妈的话,就象个大人似的,背抄起两条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从罐子村到双水村只有几里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爷家,因此,一个人上路也不胆怯。
  兰花用手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哭着对远去的儿子喊:“你靠路边走,不要走路中间,操心汽车……”儿子调过头向她招招手,说:“噢!”

  当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后,兰花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湾走去。
  她来到河边的水井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包老鼠药。她立刻感到胸脯上象压了个什么东西,气也出不上来,好象已经把毒药吞咽了似的。她张开嘴巴,呼出的气在隆冬中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东拉河覆盖着厚厚的坚冰,水流在冰层下咕咕地响着。山野里灰漠漠地看不见任何一点活物。寒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把地上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一直扬到半空中。
  天阴了。寒冷中夹带着一种潮湿。看来要有一场雷。是呀,应该下雪了,她想。一个冬天没见一片雪,麦子旱干不说,开春动农怕也没办法下籽种。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断,秋夏都是好收成……一个要死的人坐在水井边,手里捏着几包致命的毒药,心里还在盘算着日月和天年――这就是我们的兰花!
  唉,可怜的人儿,对你来说,好象死是一回事,日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因为你相信你死了以后还会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的,你怎能不再来这个世界呢?不管活在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总归还是那么爱这世界!你在黄土地上劳动惯了,再说,你也舍不得离开亲爱的猫蛋和狗蛋――你还要来看他们;哪怕转生成猪狗,也要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兰花将那几包老鼠药打开,把那些灰土一样的药粉倒进手心里,头扬起来,瞥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就把药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凉水,低下头喝一口,把药粉冲下了肚子。
  现在她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第三十章

  孙玉厚老两口起床后刚倒罢尿盆,看见他们的外孙女猫蛋突然推门进来了。孩子的两个小脸蛋冻得通红,一见他们就哭。
  老两口看娃娃这么早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慌得手忙脚乱,赶紧把她抱到热炕上,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猫蛋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给外爷外婆说。老两口半天才弄清楚,不成器的王满银带回来个外路女人、逼得兰花今早上出了家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聪敏的外孙女已经懂些事,就一个人跑出来找他们。
  孙玉厚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他想抽锅烟,两只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少安妈淌着眼泪问外孙女:“那你妈到什么地方去了?”
  猫蛋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醒来就不见妈妈,问我爸爸,他说我妈死了……”

  “王八羔子!”孙玉厚狠狠向脚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老伴说:“你先给娃娃弄点热乎饭,叫我找少安去!”孙玉厚说着就急忙出了门。
  老汉踩着冻得硬梆梆的土地,筒着手匆匆地往少安的新家那里走,一路上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他的不要脸女婿。他真想抄起杀猪刀子,跑到罐子村亲手捅了那个王八蛋……但他没脸进罐子村啊!他只能让大儿子去收拾这局面。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儿会不会想不开,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去寻了短见?
  少安夫妇也刚起床。孙玉厚一进门,就把事态对儿子说明了。
  孙少安一听这事,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对父亲说:“我这就到罐子村去!”
  正在烧洗脸水的秀莲怔了怔,对丈夫说:“你不是说好今天去县城买制砖机吗?”

  “买个屁!”少安恼怒地对妻子骂道。他生气秀莲这个时候还提这事。
  秀莲一看丈夫的脸色,吓得再不敢言传了。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两个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奶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操作制砖机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砖瓦厂买一台300型制砖机,然后就要进行一番大铺排呀。另外,除过憨牛,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愿意来为他干活。这些天,他一直在村里,石圪节和原西县城奔波,紧张得如同打仗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他姐夫干下这么个混帐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泪水盈眶。命运对人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姐姐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就碰上这么个男人呢?唉,当年他真不该劝说父亲答应这门亲事……
  孙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张望,看姐姐是不是走过来了。只要姐姐平安无事,他想他有办法收拾王满银和那个女人。
  孙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头,还没见兰花的踪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狗蛋不是说他妈过一阵就到双水村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当然不会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远处的河湾里,闭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个红了眼的凶徒一般,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他进门后,发现姐姐不在家,王满银正和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吃面条。两人显然被他的凶相唬住了,端着碗立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少安问王满银:“我姐呢?”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王满银瞪着眼说。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满银的脸上。一声惨叫,王满银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被打飞了,面条象虫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掼,提起那个提包正准备夺门而出,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在那张黑瘦的脸上接连扇了几记耳光;那女人杀猪般尖叫着,拼命挣脱开来,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又调过身,一脚把王满银踢倒在地上。王满银鼻子口里流着血,趴在地上抱住头就是个嚎叫。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发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来,有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提供“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花从公路上下来,到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发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色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

  孙少安大惊失色。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恶心……”
  “快去医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两条胳膊,将她背在脊背上,跑着蹿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边,自己八叉开双腿,象个强盗似地立在公路中央,准备硬行拦截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汽车。
  当一辆卡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开过来的时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孙少安拼命向司机招手。
  汽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的脑袋几乎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他脸色煞白跳出驾驶楼,二话没说就伸出手打了孙少安一记耳光,喝骂道:“你找死呀?”刚打了别人耳光的少安挨了一记耳光后,仍然站着没动,他眼里噙着泪水,指了指旁边的兰花对这位怒气冲冲的司机说:“我姐姐刚吃了老鼠药,求求师傅把我们捎到石圪节……”

  司机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他挥挥手,让少安赶快上车。
  少安把姐姐扶进驾驶楼,汽车便飞一般向石圪节跑去。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少安说:“刚才实在对不起……”少安下意识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说:“这没什么!我们还要感谢师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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