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戴,什么事这么急?”许桥把纸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招呼戴自耕:“来,这里坐着说。”他还有些不太习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接见别人。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让他适应,完成这种心理习惯过程。
  戴自耕坐过来,呵呵笑着说:“在部队习惯了早起,改都改不了。看见你来了,就过来串串门,没有打扰吧?反正咱们都要跟您汇报工作,沟通思想,我就抢个先了。”他的身子依然挺得笔直,这让靠有沙发上的许桥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他笑得很生硬,这种表情出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更象一种痛苦。许桥从沙发上坐起来,笑着点头。“怎么可能打扰呢。反正就在这两天我要向你们几位分管书记和市长了解情况,咱们先聊聊也行。”
  有几分钟的沉默,虽然昨晚就已经准备好了今天的谈话,但戴自耕还是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一来为了慎重,二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然后他开口问:“许书记和凌明山书记熟悉?”
  “不太熟悉。他没有省城工作过,而我一直在省城。这几年开会的时候见见面。”许桥简单,然而谨慎地回答。他肯定不会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戴自耕这句看似无意的简单问话藏着巧妙的机心。对于前任的任何一句评价,都可能透露接任者自己的工作方针。同时,评价一位市委书记的工作,那是省委和老百姓的事,他不会中了对方这个简单的圈套。突然之间,他想起了他来的时候在车上对齐明瀚说的那句话:英雄忌人。他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齐明瀚理解不了这句话,但是史小周是有名的博学,什么笔记野史,轶闻怪谈都有涉猎,如果齐时瀚把这话传到他那里,这位省委组织部长很可能由此洞熟自己的思想。虽然,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但依照许桥的性格,他习惯低调,一切事情在未曾实施之前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戴自耕皱了一下眉头。许桥的反应在预料之中,说明这位新任市委书记跟凌明山有些区别,他不会如凌明山一样直爽,或者说具有那种大无畏的勇气。他想到了许桥的绰号“面团”。但他没有沮丧,他昨晚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从思想上和具体步骤上。他停顿了一下,继续从另一个方向发动进攻。“我拜读许书记的《中国正式制度下的腐败》,从产生腐败的土壤,历史根源,大环境等多方面对腐败现象做了全面系统的分析。观点非常新颖,尖锐,切中时弊,发人深省。其中有些语句文采斐然,令人一见难忘。”他开始沉思着,在许桥惊奇的目光中背诵起来:
  “毫无疑问的。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且在所有的发展中国家肯定是最成功的。改革开放使我们国家强大了,人民富裕了,整个国家经济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充满活力,这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看得到,任何人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当然,改革开放在取得卓著成绩的同时,还有一些地方不尽如人意,引发了一些新的问题,甚至是比较严重的危机。比如腐败。”
  “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现成经验和样版,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同时因为形势严峻,可以容忍我们犯一些小错误,但在在宏观上不允许走错一步,而这种空前的改革,肯定会带来一些巨大的社会嬗变,产生各种矛盾。政府选择以小乱为代价释放大乱的能量,在宏观上掌握全局和发展方向,而微观略显失控,结果导致了人性中某些畸形的的欲望被放了出来,某些畸形的社会现象逐渐形成,影响极坏。这其中,尤其是一些掌握权力的官员和一些不法商人互相勾结,为恶社会。权力和市场结合的代价之首就是腐败。”
  “可以说,腐败已经成为我们国家政府工作这些年来最大的失误之一,成为伤害我们国家躯体最大的病毒之一,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造成很多恶果:干群对立,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政府丧失公信力,官员丧失号召力,老百姓把所有的不满情绪都放在腐败这只大篮里装着,颇似中国当年搞运动时把男女作风、官僚主义、贪污浪费等统统戴上‘资产阶级’的帽子……”
  戴自耕背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许桥这个比喻让他们都能够想象得到他写这篇文章时的机智和幽默,这种会心的莞尔冲淡了他们之间一些尴尬的气氛:戴自耕不擅长这种似乎是献媚的谈话方式,许桥还不太适应这种当面直接的恭维。
  “正如许书记您看到并且指出的,腐败已经成为我们执政党的大敌。但是,在这篇文章中,许书记谈到了腐败的严重后果,以及反击的必要性,但是具体到如何反击腐败,这是我们这些纪检干部的具体工作,也是最重要的本职工作,不知道许书记为什么没有把有关这一方面的思考在这篇文章中一并阐述出来。”
  许桥笑了。在来商州的车上,齐明瀚对他介绍过一些商州干部的情况,戴自耕以前在省委书记顾绍毅的家乡渠州工作过几年,他在反腐工作卓有成效的同时,也伤害过一些跟顾绍毅有关系的家乡人,但顾绍毅显示了一位省委书记的胸襟,不仅在省政法纪检干部全会上点名表扬这位当时还是副职的纪检书记,后来还加以提拔,放到了相对重要的商州来。现在看来,省委书记的眼光不错,知人善用。这位部队转业干部不仅政治上是令人放心的,而且能力也不错。虽然工作方法上还保持着部队干部的直率,雷厉风行,但已经能够很好地运用一些迂回曲折的工作方法和技巧,而且,今天这次谈话看来对方是做了认真的准备。他笑着说:“孔圣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何况我那只是用来探讨交流,一管之孔。如果说反击腐败,应该向你们这些战斗在反腐一线的同志请教。”
  “许书记谦虚。许书记是公认的理论高手,我是诚心讨教。我刚才特意提到这篇文章,是因为反腐已经成为我们纪检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实际上也跟我今天要向许书记汇报的工作有关。”许桥心中笑笑:终于转到正题上来了。这位纪委书记还不算难缠的主。他在省委机关接触的同事大多城府很深,很多时候非得象猜谜一样去揣测对方的话中真意,实际上,这是官场的习俗似乎是一种必然,甚至可以说是一位干部的必备能力。他一边想着,一边在心中苦笑。但戴自耕没有觉察到许桥的走神,他开始慢慢切入他的主题:“……特别在商州这种情况有些特殊的城市,地方保守势力,宗派主义,权力与黑恶势力勾结,……在某些情况下,我们需要使用一些非常手段,才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在过去的工作中,我们得到了市委的有力支持,希望以后能够继续得到市委支持我们的工作。”
  许桥敏锐地抓住戴自耕话中的关键词。多年的秘书工作熏陶了他一项特别的长处,随时随地都能够认真倾听别人的谈话,哪怕自己是在一边作事或者一边遐思。戴自耕话中的“地方保守势力、宗派主义、权力与黑恶势力”明显是有所指,官员们都喜欢在看起来的套话中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但许桥只考虑了一秒就决定放过这句话,装作没有听出来。但是“非常手段”这四个字他绝对不会放过,也不会糊涂。这是可能酿成风波的放纵行为,他肯定不会赞成。他的结束语话中有话。戴自耕自己就是市委的一员,他说以前得到了市委的支持,意思明显是指凌明山的支持,现在,他希望得到自己的支持。这位纪委书记隐约地表达了他的意思,看来这番话花了他不少心思,但是考虑到戴自耕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政治品德,他下这种功夫纯粹是为了工作,不由不让许桥心生敬佩和好感,但是,他还是决定依照自己的习惯和计划进行,他不会支持他的行动,至少现在不会。他沉思了一会,然后说:
  “省委对商州市委和市政府的工作,一向是肯定的。虽然,有一些问题,但不会影响商州稳定发展的局面。正象一些腐败现象,并不能影响我们的改革开放大局一样。”许桥说得很慢,似乎是在一边说一边深思,实际上,他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他已经做出决定,不会改变,但这样当面打击一位值得尊敬的同僚,他多少有些不能镇定自若。这是第一次。
  “正如我在那篇文章中写的:这是必然的事。任何一个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总会有一些错误和曲折,不可能是十全十美,一条直线前进。我们的总规划设计师不是说过吗:打开窗户,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是苍蝇可能也飞进来。对于政府工作的重点来说,就是如何既要保证空气畅通,又不让这些苍蝇污染环境,不能让这些小问题影响改革开放的大局。”
  许桥笑笑,喝了一口茶。“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因为腐败就否定我们整个改革开放的成果,不能因噎废食,因为一只苍蝇就关窗闭户,不呼吸新鲜空气,不跟外界接触,不能为了消灭一只老鼠就把家里的家俱砸得稀烂……”这句话让侧耳倾听的戴自耕想起了商州官场对凌明山的那个“愤怒的公牛”的比喻。他突然之间有些迷惑:凌明山是否真的是一只闯进了陈列着商州改革成果瓷器店的莽撞公牛?
  “这就要求我们的各级政府各施其职,反击腐败等各种不正之风的时候,尽力保证改革开放这一伟大国策的顺利实施和深化。尽管每个人都可能希望政府以某种方式采取行动,但在政府应该干些什么的问题上,几乎是有多少不同的人,就有多少种看法……类似于一些人决定去旅行,在想去的地点上却没达成一致,结果他们全体可能不得不进行一次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想做的旅行。而我们的各级政府,正是要在各种复杂的局面面前,有分清是非轻重的能力,选择一条最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道路。”许桥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最艰难的一句说了出来:“具体在商州目前的工作,我个人认为,解决农民富裕问题,解决城市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如何使人民过上稳定富裕的生活,是重中之重。对于一个百分之七十的人还在贫困线上的城市来说,现代化事业比热血沸腾的政治更重要。”
  这句话让戴自耕震动了一下。但这还不是结束。许桥提高了一些声音:“同时,在反击腐败的工作中,我们一定要做到有法可依,依法办事,一切冒险和莽撞都会伤害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这句话对我们的任何工作都具有指导意义。”
  房间静了下来。戴自耕虽然早从许桥的铺垫中感觉到了对方的意思,但这时还是有些沮丧。他的表情显得有一些不知所措。在理论上,他肯定不会是终日与案牍打交道的许桥的对手,同时,他也没有想过跟他争辩。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试探新来的市委书记的想法,他的达到了,但是,结果不是他希望的。
  许桥心中暗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于心不忍。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位道德品质无可指责,政治信仰令人敬佩,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彼此都在思考刚才的话,许桥最后决定表露一些自己的真实思想。
  “当然,你是纪委书记,你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持我们队伍的纯洁性,打击腐败和各种违法违纪行为,而我,做为商州的市委书记,我要对这座城市的各个方面都要兼顾,我有我的工作重点,我的工作计划肯定与你不同。‘刀剑他唱着死亡之歌,但他唱不出镰刀的收获。’反腐败,是绝对应该支持的,但让这个城市每一个人过上富裕的生活,更应该成为我的首要工作。反腐败不是一项药到病除,立马可以根治的工作,它是一个长期,系统的工程,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和坚持,用足够的时间来达到我们的目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过分强调这一工作而忽略了其它工作,我们只要按各自的职责划分去做好本职工作,就是一位合格的政府官员,就没有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有些事情,不该我们做的,那是绝不能去尝试,但有些事情,是你必须做的,那么,你就尽管去做,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同时,谁也无法阻挡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想说“权力斗争是刚猛的毒药,但必须用柔和的方式把它灌到对手嘴里去”但是,他没有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高明的习惯。或者这是他这么多年在省委养成的谦逊作风。而且,这种话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他笑笑,做了总结:“坚持原则性,坚持党性,就是我们做一切工作的保证,但同时,也要注意适当的方法,毛主席说人要有猴气和虎气。所谓猴气就是灵活性,虎气就是原则性。”他希望戴自耕能够听得出他藏在话中的一点点暗示和鼓励。他不可能给他明确表态。虽然他几乎可以相信一旦事情出现危机,这位富有牺牲精神的纪委书记会勇敢地承担责任,但他也绝不会这样做。他是谨慎的。
  但是戴自耕还沉浸在失望的情绪中,准备按照他昨晚的计划继续进行最后的努力。他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凝重起来:“好吧,我尊重许书记您的意见。那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我们纪委有一个年轻人,因为涉嫌强奸一直关押在看守所,但是他在警察的审讯中做了对凌明山书记不利的供认,并且牵涉到我们纪委一些同志,我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一些我们没有搞清楚的地方,我想请求重新审查这个案件。”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能够从这里打开突破口,他相信能够凌厉反击对方,甚至完全扳回局面也有可能。
  “可以让我先跟卫书记和公安局同志先沟通一下,再说如何?”卫坤是主管政法的副书记。许桥知道这个案件有极大的可能是一起典型的冤假错案,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知道省委肯定非常清楚知道这一点,但省委最后还是选择了调离凌明山,那是省委顾全大局的做法。----如果商州两位主要领导矛盾激烈到了这种地步,用上了这种斗争手段,那么,再让他们斗争下去,肯定是不行的。这促使省委下了决心。那么,许桥在来商州之前,就考虑过了,不轻易去触及这个牵涉极广,背景复杂,甚至可能成为自己仕途的政治地雷的案件,无疑是最明智的办法。而且,就算他想去探知这个案件的真相,这起冤假错案的制造者肯定也会设置各种防范措施,他没有把握一下子就能够达到目的,他现在只能暂时拖延,敷衍这位急于反击对手的纪委书记。
  戴自耕无话可说了。许桥的做法无懈可击,你不能要求一位刚刚上任第一天的市委书记就马上披挂上马跟你一起去冲锋陷阵吧?虽然他强烈希望如此。但是最后,许桥的表现如同别人对他的评价那样:面团。他虽然不象是一个官油子,但似乎不具备与邱仲成赵文东他们斗争的勇气,或者他被凌明山的前车之鉴吓住了。除了他说话如同他的文章一样,有相当的水平之外,这位纪委书记对新来的市委书记没有产生更多的好感,却得到了更多的失望。他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重新回去争取卫坤和公安局长温万鸣的支持,继续跟对手周旋,他不相信离开了许桥的支持,他就无法斗争。他起身告辞,在准备走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再次生硬地笑了:“这个小古,现在还不来,真是不称职。许书记您是第一天上班。”他似乎是在随口打趣,但目光一直看着许桥,似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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