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人任何阴谋能够永远得逞。”霍琛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但是查明事件的真相,那是下一任纪委书记的事。我这样告诉你吧,一个古老的民族,具有顽固的惯性,这不是仅靠几个先行者所能够改变的,需要许多代人去努力。转型时代的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说过,生活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是要随时准备付出代价的呢!如果你被误解了,或者说是被诬陷了,但是现在从大局出发,需要你做出某种牺牲,你必须承受,在这个改革开放的转型时期,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为了党和人民的崇高利益,我们每一位共产党员都必须做好随时牺牲的思想准备,包括你,也包括我,包括我们每一位共产党。”
  在市委书记的大道理面前,叶杨情不自禁地感到畏缩,无言以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力量,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喃喃地说:“哥伦布被他们用铁链押解回国时,他或许也认为自己失败了,但这并不证明地球上没有美利坚这个地方。”
  “你跟你母亲通个电话吧。”市委书记建议说。他没有对他进行安慰,他认为一个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必须接受很多打击,坦然面对生活的考验,虽然现在他会感到痛苦和难以接受,但这种经历有助于他以后成长,成为一位强人,一位真正的权力人物。
  叶杨摇头,他肯定不会打这个电话,如果他一旦打了,就很可能再也没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他还想做最后的顽抗和坚持。
  “好吧,我给你看点东西,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霍琛决定亮出最后的底牌,他本来也就认为叶杨应该知道这些情况。他走到办公桌前,从一个档案夹中拿出几张相片递给叶杨。
  相片上的情景虽然不至于不堪入目,但已经足以彻底击溃年轻人,叶杨身体一下子完全失控,完全脱力,僵硬地跌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但是令他异常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此时的思维异常清醒和敏捷。
  

  他首先是想到在他到达这间办公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肯定有很多电话,辗转于他母亲和某些权力人物之间,甚至可能还有比他母亲更高级别的权力人物介入到资州这场小小的风波中来,就是在这些电话,这些轻描淡写的交谈中,他的命运,或者说是一位县纪委书记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而他,最重要的当事人,却完全蒙在鼓中,什么也不知道,还在饱受痛苦和愤怒的煎熬,准备进行某种现在看来是多么徒劳,触斗蛮争的挣扎,他的命运,早已决定,就捏在那些人手中,象一只蚂蚁之于冷漠的人类,这一刻,叶杨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可笑,那样的凄然,那样的无助。
  他伤感了一会,然后开始回忆自己到资州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他开始深刻地反省,似乎从这一刻开始,他才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一开始,他似乎就在不断地犯错。
  他想起陆虎城讥讽他的那句话:没有相应的土壤,龙种也会变成跳蚤。现在,他才认识到,这句话是真理,它说出了他和资州的某种客观事实。
  他认为自己一切言行和品德都无可指责,就象“龙种”,实际上,他以此为傲的所有一切,最后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跳蚤”。比如,他不玩牌,更不赌博,然而实际上,象他这种孤身一人,没有家室拖累,住县委招待所的下派干部,有大把的时间和大家“打”成一片,却每每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书,思考,孤高清傲如同晋代名士,他想与所有的人保持距离,所有的人也如他所愿那样与他保持距离,结果他被孤立了,工作很难开展,举步维艰;又比如他不喝酒,更不喜欢应酬,他认为那是一种庸俗的行为,是浪费时间,除了无法推托,必须出席的场合,他宁愿一个人在招待所食堂吃工作餐,而这种场合本是跟基层干部交流沟通的最好机会,他错误地放弃了,所有的错误都导致了相同的结果。
  而他的对手陆虎城呢?只要有必要,他可以随时放下政治明星、县委副书记的架子,跟那些衣着象暴发户言行象高衙内的甚层干部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跟叶杨一样骄傲,但他能够很好地掩饰这种伤人的情绪,从他在工厂工会闲置那几年开始,他就学会了伪装这种基本的政治才能,如同当年长征途中,那位曾经徒步走遍过湖南的年轻人远比共产国际的代表李德更清楚中国的国情,红军与国民党实力对比,游击战术一样,陆虎城远比叶杨懂得如何在资州这块土地上茁壮生长,所以最后他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是理所当然。
  这是战略上的失误,他在战术上,也有很多昏招。他太正直----正直本身不是错,但如果不采取某种柔和灵活的斗争方式,就会酿成灾难,实际上也是如此,他太急于求成,四处出击,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去,象岳清明和罗小丽这两位资州最重要的权力人物,他不应该那么生硬地划清与他们的界限,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树立他们为敌人。尤其是岳清明这位固执,刚愎的县委书记,资州的一号权力人物,他带着纯洁的理想勇猛冲锋,结果却倒在了陷阱之中,权力这剂刚猛的毒药,应该用柔和地办法灌到对手嘴中,可是他一味用强,最后导致他的理想和现实象木头和铁条一样无法焊接,完全失败。
  “我接受组织的安排。”过了大约十分钟,或者更久,叶杨抬起头,看着市委书记,平静地说。
  “我让小丰送你回去做个简单的交接。”霍琛松了口气,放低声音说。
  “不用。我不想回去了。我现在就回省城,立刻。”叶杨瓮声瓮气地说:“没有什么交接的。新的纪委书记还没有。我把办公室的钥匙给小丰带回去就行了,我的办公桌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只有招待所的书需要给我带回来,有几本是借的。”
  “那好吧,我现在就让小丰先送你去省城。”霍琛说。
  这个时候,叶杨意外地迟疑起来,他脸色奇特地僵在那里,几秒钟后,他走向办公桌:“我打个电话。”
  他按下免提键,开始拔号,他运气很好,陆虎城在他的办公室。
  “陆虎城你真是个流氓!”叶杨愤怒地低吼。
  “如果你真是这么认为,那么我只好接受这个光荣的头衔。但是最后,似乎是流氓获得了胜利。”叶杨的计策获得了成功,陆虎城被他的愤怒欺骗了,一下子进入到某种说话状态而忽略了其它,或者说,因为胜利的愉悦心情而得意忘形,丧失了必要的警惕。
  “看看你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吧!胡迁,黑道混混,苏裙,出卖姿色的娼妓,只有你们才会用这样下作的招数来陷害我!”叶杨继续低声咆哮,并且开始爆粗口。
  “但是你不能否认他们很有用,你也不能否认这些你所谓的下作招数很有效。”叶杨罕见的失态刺激了陆虎城,增添了他胜利的快感,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叶杨的话反击,没有觉察到这句话似乎并无必要,意外地掉进了陷阱。
  “很得意吧?”叶杨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
  “是高兴,如果你认为得意,那也应该是相差无几。”处在兴奋状态的陆虎城还没有意识到仅仅在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胜利者身份已经完全改变,还在贫嘴。
  “你知道我是在哪儿给你打的电话?霍书记的办公室。”叶杨弹起了免提键,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电话那端陆虎城此时的表情。
  市委书记在一旁目瞪口呆,这种事情,无论他再怎么见多识广,城府深沉,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震惊和苦笑:现在的年轻官员们,不会都是这样的吧!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开始成长,至少,在这次挫折中,他学会了演戏。
  
  一个月后,陆虎城接到调令,去市农机局担任党组书记。
  
  在离开资州之前,陆虎城和胡迁见了面,他们开始喝闷酒,彼此不发一言,等到大家都有些醉意时,陆虎城开始说话:“咱们两清了。”
  胡迁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血丝的年轻人,这个曾经以红眼书记誉满西川的红眼书记,他觉得肚里的酒都化为药,满嘴苦涩。这不是他的错,为了搞掉叶杨这样洁身自好,难以收买,难以对付的对手,他不惜使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苦肉计,但是现在,所有的责任都被算到他头上,所有的损失都要由他来承担,他从此将失去这个朋友,他在这个人身上的所有投资都化为乌有,而且,这个人倒是一走了之,他却还必须留在这里,收拾这一个烂摊子----他的工程必须继续下去,很多关系要重新建立,而这一切,现在已经不是仅仅能够靠花钱能够弥补的。
  “如果……”胡迁仅仅说了这两个字,就茫然地呆住,酒杯举在半空中,不知道是想喝酒,还是想说话。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如果他妈不是组织部的?如果……”陆虎城哈哈大笑起来,“我倒是想如果有一本官场圣经,那上面一定写着:不可相信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不可相信电话,不可……”
  这个时候,时令已是秋深,接下来一段日子,可以肯定,是寒冬。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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