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1578]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母亲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他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四十年前,他经过这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现在,他回来了,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吧。

  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落水狗

  第二天早上,魏忠贤的心腹李朝钦醒来,发现魏忠贤已死,绝望之中,自缢而亡。

  在魏忠贤的一千多陪同人员,几千朝廷死党里,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贤的死讯后,一千多名护卫马上行动起来,瓜分了魏公公的财产,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
  ――小兵张嘎
  清单上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客氏。

  虽然她已经离宫,但崇祯下令,把她又拎了进来。
  进来后先审,但客氏为人极其阴毒,且以耍泼闻名,问什么都骂回去。
  于是换人,换了个太监审,而且和魏忠贤有仇(估计是专门找来的),由于不算男人,也就谈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没文化,不会吵架,二话不说就往死里猛打。

  客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货,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让皇后流产,找孕妇入宫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统统交代,只求别打。
  但那位太监似乎心理有点问题,坦白交代还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罢休。
  口供报上来,崇祯十分震惊,下令将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当然了,这只是个说法,客氏刚进浣衣局,还没分配工作,就被乱棍打死,跟那位被她关入冷宫,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这种死法没准还算痛快点。

  客氏死后,她的儿子被处斩,全家被发配。
  按身份排,下一个应该是崔呈秀。
  但是这位兄弟实在太过自觉,自觉到死得比魏公公还要早。
  得知魏忠贤走人的消息后,崔呈秀下令,准备一桌酒菜,开饭。

[1579]

  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和韦小宝一样,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来,搞了个聚餐,还摆上了多年来四处搜刮的古玩财宝。
  然后一边吃,一边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个,吃完,砸完,就开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这一天,魏忠贤正在前往阜城县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非常气愤,老子没让你死,你就敢死?
  随即批示:

  “虽死尚有余辜!论罪!”
  经过刑部商议,崔呈秀应该斩首。
  虽然人已死了,不要紧,有办法。
  于是刚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来,被斩首示众,怎么杀是个能力问题,杀不杀是个态度问题。
  接下来是抄家,无恶不作的崔呈秀,终于为人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由于他多年来勤奋地贪污受贿,存了很多钱,除动产外,还有不动产,光房子就有几千间,等同于替国家攒钱,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烦。
  作为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标准的接待,以此为基准,一号魏忠贤和二号客氏,接待标准应参照处理。
  所以,魏忠贤和客氏被翻了出来,客氏的尸体斩首,所谓死无全尸。
  魏忠贤惨点,按崇祯的处理意见,挖出来后剐了,死后凌迟,割了几千刀。
  这件事情的实际意义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进了地府,小鬼认不出他,但教育意义是巨大的,在残缺的尸体面前,明代有史以来最大,最邪恶的政治团体阉党,终于彻底崩盘。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以作为喜剧素材的。

  魏忠贤得势的时候,无数人前来投奔,上至六部尚书,大学士,下到地方知府知县,能拉上关系,就是千恩万谢。
  现在而今眼目下,没办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蓟辽总督阎鸣泰,有一项绝技――修生祠,据我统计,他修的生祠有十余个,遍布京城一带,有的还修到了关外,估计是打算让皇太极也体验一下魏公公的伟大光辉。
  凭借此绝活,当年很是风光,现在麻烦了,追查阉党,头一个就查生祠,谁让修的,谁出的钱,生祠上都刻着,跑都跑不掉。

[1580]

  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阎总督上疏,进行了耐心的说明,虽说生祠很多,但还是可以解释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顺天巡抚刘诏修的,通州的生祠,是御史梁梦环修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下级,作为上级领导,责任是有的,监督不够是有的,检讨是可以的,撤职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的陆万龄同学,本来是一穷孩子,卖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够混碗饭吃,当年也是风光一时,连国子监的几位校长都争相支持他,陆先生本人也颇为得意。

  然而学校领导毕竟水平高,魏公公刚走,就翻脸了,立马上疏,表示国子监本与魏忠贤势不两立,出了陆万龄这种败类,实在是教育界的耻辱,将他立即开除出校。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显,魏忠贤倒台一个月里,崇祯毫无动静,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过得都还不错。
  事实上,当时的朝廷,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乃至于全国各级地方机构,都由阉党掌握,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吗?把我们都抓了,找谁帮你干活?
  所以,在阉党同志们看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这个看法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祯,属于少数派。
  一直以来,崇祯处理问题的理念比较简单,就四个字――斩草除根。所谓法不责众,在他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的祖宗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报上来同党一万人,杀,两万人,杀杀,三万人,杀杀杀。无非多说几个杀字,不费劲。
  时代进步了,社会文明了,道理还一样。
  六部尚书是阉党,就撤尚书,侍郎是阉党,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阉党,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没了你们就不转吗?这年头,看门的狗难找,想当官的人有的是,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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