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地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南京。
  [617]
  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待。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618]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毕竟这件事情不能声张,那些随从们平日工作轻松,业余时间都在秦淮河边(明代著名的红灯区)搞娱乐活动,听说是王尚书的儿子去上任才跟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此行是去贵州龙场当招待所服务员,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州,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爬山沟,游小河,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619]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领导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和二十几匹瘦马,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里长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620]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承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持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水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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