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姚营建所说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非常缓慢,他显然是想给完整记录留下足够的时间。他说,我反对采取司法手段,也就是反对对示威群众实施逮捕的方案。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是一般的反对,而是强烈的坚决的反对。为什么反对?前面我已经陈述了理由,在这里,我再重复一次。本次示威的群众虽然只有几百人,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了,麻阳集资案,涉及的是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目前,我们无法评估,那至今仍然沉默的绝大多数,是不是准备参与下一步行动,我们也对可能出现的下一步事态,没有足够的心理和物质准备。我们今天抓了几百人,明天出来几千人甚至几万人,我们怎么办?继续抓?我们有多少警力可以做这件事?我们又有多少地方可以关钾这么多人?姚营建说过之后,该其他人说了。可是,会议出现了冷场。这是可以想象的,发言记录留在市里,随后会被置于市委办的资料室,通常情况下,不会再有人去翻看了。就算以后上面追查,是否查看这些记录,是个未知数。就算查看这份记录,也可以认为,这是人工记录,和发言者原意有出入。被唐小舟记录,情况则不一样,可能在第一时间汇报给省委书记,就算不会出现严重后果,在市委书记明确表示反对意见之后,你旗帜鲜明地和市委书记唱反调,至少说明,你不是一个充分尊重上司的人。

  或许,官场中人不怕得罪省委书记,却怕得罪时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省委书记对你的升迁有决定权,而这段时间,说不定恰恰是你升迁的最后时间,几年之后,你就珠线了,再想升迁,没有机会了。官场之中,第一重要因素不在政绩,而在年龄,处于某个年龄段的人,无不时刻计算着自己的时间。有谁愿意为了逞一时之快,将自己难得的几年时间浪费掉?赵德良如果立即就会走人,谁都不会把他当一回事。但赵德良只要仍然担任一届省委书记,谁都不敢忽视他的存在。

  姚营建见大家都不说话,开始主动出击,一个一个地点名。他首先点的是市长焦顺芝。
  常委会上表态的先后顺序有无穷学问。一般情况下,往往是排名靠后的先说,最后由一号首长结案陈词。但也并非没有例外,如果某人尤其是排名靠前的人,希望影响其他常委的态度,往往抢先表态。人们通常以为官场无情,事实上,官场同样讲人情。某个人表态之后,其他人是赞成还是反对,与人情有着极大关系。当你赚到人情票之后,再加上圈子的影响力,你所希望的选题,得到通过的可能,就非常之大。某些特殊情况,就不会遵循这种自后而前的顺序,一号首长一开始表明态度,其他人若是表示反对,那就只可能是两种情况,一是此人和一号首长公开决裂了,二是议案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

  焦顺芝见市委书记点到自己的头上,不好再像刚才那样态度坚决,不得不采取一种妥协的姿态,说,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营建同志的意见,从策略上说,暂时退一步,也有道理。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先礼后兵,先谈判,如果谈判不成,再采取行动。
  听到焦顺芝这种态度,唐小舟暗松了一口气。一二号首长的意见接近了,其他人自然不太可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常委会很快达成统一。最后决定,由市委秘书长和市政府秘书长主持谈判。
  市委常委会施到下午三点才散。机关小食堂早就做好了中餐,等着常委们去吃。因为没有喝酒,饭吃得没有气氛,很快就散了。省里来了好几个领导,池仁纲、陆海麟和姚营建是同级别,杨厚明是副省长,级别虽然只比姚营建高半级,职权就大得多。这些人,姚营建自然不可能马虎,一定要出面周旋。唐小舟看得出来,姚营建最想周旋的人是自己,可因为分身乏术,只得在饭桌上借助表示礼节的机会,向他表达这一意思。

  姚营建端着面前的茶杯,走到唐小舟面前,说,小舟同志,辛苦你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中午没招待好,响们晚上再补。
  唐小舟说,晚上不行,我得赶回去。他没有说假话,赵德良明天回雍州,他得赶去接车。
  姚营建说,现在高速公路方便得很,吃了晚饭再走。房间我已经安排好了,吃过饭,你先休息一下,等这里忙完,我要和你好好聊一聊。
  唐小舟想,姚营建一定有很多话,想通过自己传达给赵德良。他也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非常尴尬,原本是陈运达阵营的人,因为主动引爆这颗政坛丨炸丨弹,让柳泉帮的最后一块堡垒风雨飘摇,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危险。事态的更进一步发展,柳泉帮很可能在麻阳再栽一个大筋斗,那时,陈运达还会像以前一样信任他如果失去柳泉帮的信任,他怎么办?当然,身在官场,你不用担心得罪所有人,只要那个能决定你命运的人对你好,就足够了。以前,能决定姚营建命运的人是陈运达,而现在,陈运达是否还信任自己,很难说了。而他身上已经有了陈运达的4印,即使投靠赵德良,赵德良会完全信任他吗?很难说。

  唐小舟也想和姚营建谈一谈,一来,离开麻阳之前,他需要确切地知道,此次事件是否已经解决,以便向赵德良汇报时,有话可说。二来,毕竟自己来了一次麻阳,事态如果进一步恶化,虽说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却也说明,唐小舟办事缺乏预见性,不具备处理重大危机的能力。
  在酒店睡了一觉醒来,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他起身去洗手间,见门口有一张纸,显然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这是一张便条,应该是朱镇林留给他的,叫他醒来后给自己打电话。
  唐小舟先打了电话,然后开始洗脸。刚刚离开卫生间,门铃就响了。
  和全国所有相当级别官员一样,姚营建在酒店有个房间。唐小舟随着朱镇林来到这个房间,姚营建并不在。朱镇林客气地请唐小舟坐下,替他茶,并且说,书i己马上就来。
  唐小舟问,那件事怎么样了?朱镇林说,已经解决了。

  唐小舟显得有些吃惊,问,谈判有结果了?朱镇林说,谈判还在进行。不过,人已经撤走了,交通已经恢复。
  唐小舟又问,你觉得谈判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朱镇林说,这个不好说。
  唐小舟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和自己的职业一样,也是秘书,要从他口里掏出什么话,那是一件难事,便换了个话题,说,我听说麻阳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参与了集资,你参与了没有?
  朱镇林说,投了一点。
  唐小舟再问,一点是多少?朱镇林显然不愿面对这个问题,可唐小舟问得一点都不含糊,他又不好不答,便说,第一次投了五千,后来又陆续追加了一些,大概有两万多吧。
  唐小舟明白了,后来追加的一万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利息的再投入。实际投入,很可能只有一万甚至仅仅最初的五千。这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拿回百分之五十,绝大多数人,不会有太大损失。
  正说着,姚营建回来了,进门就说,小舟同志,对不起呀,让你久等了。

  唐小舟说,姚书记,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
  姚营建陪着唐小舟坐下来,拿出一支烟,递给唐小舟,唐小舟摆了摆手。姚营建自己抽了,说,小舟啊,麻阳的情况复杂啊。
  唐小舟说,官场本来就复杂,不复杂就不是官场了。
  姚营建说,麻阳的官场,更复杂一些。这种复杂程度,实在是让人太意外了唐小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听说那些人已经撤了?这场危机能够顺利解决,真是不容易。
  姚营建说,现在还不能算解决了吧,关键是今后不再闹事,这个难度就大了唐小舟说,怎样解决这件事,市委应该有个意见吧?市委的具体方案是什么?姚营建说,复杂就复杂在这里。直到现在,市委都拿不出一个具体方案。五一节长假,大家都在休假,我们却在开市委常委会,意见分歧很大,根本统一不了。
  唐小舟问,主要意见是什么?姚营建说,据估计,麻阳集资案,涉及大大小小的公司十五家,总集资额还没有最后摸准,估计不少于七十亿。如果把当初承诺的月息也计算在内,可能超过一百亿。

  唐小舟问,这十五家公司有多少资产?姚营建摆了摆头,又猛地抽了一口烟,浓浓的烟雾,将他的脸变得有些模糊。他说,因为阻力太大,工作组到现在都没有拿出一个具体数目。当然,我们有一个基本摸底,从现在摸底的情况来看,能有十亿就不错了。
  唐小舟暗吃一惊,问,为什么这样少?
  姚营建说,这件事,持续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好几年。最大的集资户是盈达集团,他们干了六七年时间。你以为他们靠什么支撑这六七年?当然是靠高利息。而他们的高利息从哪里来的?全部是后面的集资款。估算的七十亿集资额中,有五十亿,属于盈达集团。而盈达集团目前的资产,不足两个亿,把集团高层的一些个人资产算在一起,也就勉强十个亿。

  唐小舟说,六十个亿不是个小数目,这个缺口太大了,麻阳承受不了吧?姚营建说,能不能承受,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市委常委们认为,这件事,不能由市财政来解决。就算市财政肯拿出这笔钱,人大是否能够通过,也是一个未知数。更多的人认为,这些钱,应该由企业自己承担。
  唐小舟说,企业如果能够承担,一切好说。现在的麻烦是,企业根本承担不了呀。
  姚营建说,绝大多数人认为,既然是企业行为,就应该用企业的办法解决。企业能承担,一切好说,如果承担不了,就按照司法程序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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